程心和曹彬最后的目的地是星环城,那是一座中等太空城。中等太空城,是指内部面积在两百平方千米以下、五十平方千米以上的太空城市,它们一般都混杂在大型太空城的群落中。但木星群落的两座中等太空城,星环城和光速二号,却孤零零地处于太空城群落的最外侧,远离群落主体,几乎在木星的阴影保护区之外。
在到达星环城前,太空艇经过了光速二号城。曹彬告诉程心,光速二号曾是一座科学城,是研究降低真空光速建立黑域的两个基地之一,但现在它已经成为一座废弃的空城。程心很感兴趣,提出要看一看这座科学城,曹彬很勉强地指示太空艇转向那个方向。
“我们从外面看一看吧,最好不要进去。”曹彬说。
“有危险吗?”
“有危险。”
“同样有危险的太平洋一号我们也进去了。”
“这个不一样,光速二号里没有人,是座……鬼城,反正人们都这么说。”
随着太空艇的接近,程心看到这座太空城确实是废墟,它不自转,外表残破,有许多破洞和裂缝,有的地方蒙皮大块地外翻,露出里面的框架。看着在太空艇探照灯照耀下的这座巨大的废墟,程心的心中有一种敬畏和恐惧,她觉得这废墟像一头搁浅的巨鲸,它躺在那里年代久远,只剩下干裂的皮和骨骼,生命早已离它而去。程心觉得展现在自己面前的似乎是一座比雅典卫城更古老的遗址,隐藏着更多的秘密。太空艇慢慢靠近一道大裂缝,裂缝有几个艇身宽,里面的金属框架也扭曲翘起,形成一个破口。太空艇的探照灯从裂缝照进去,程心看到了远方的“地面”,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。太空艇驶入裂缝一小段后悬停,打开探照灯向各处扫射,程心看到各个方向的“地面”都是空的,不但没有建筑物,也没有任何杂物,看不到曾经有人居住的痕迹,桁架结构的格子在“地面”上清晰可见。
“它是个空壳吗?”程心问。
“不是。”
曹彬看了程心几秒钟,好像在估计她的胆量,然后关闭了艇上的探照灯。程心最初看到的是一片黑暗,星光从对面的裂缝透进来,像透过破房子的房顶看夜空一样。但程心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,发现太空城废墟内并非漆黑一片,而是闪着幽幽的蓝光。程心身上一阵发冷,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寻找光源,发现蓝光是从城内空间的中部发出的——那是一个发光点,亮亮灭灭,间隔没有规律,像一只随意眨动的眼睛。废墟的内部也随着光点的明灭时隐时现,刚才空空荡荡的地面充满了奇怪的影子,像暗夜里被天边闪电照亮的荒原。
“那光是太空尘埃落入黑洞产生的。”曹彬指着光点的方向说,似乎为了减轻程心的恐惧。
“那里有一个黑洞吗?”
“是的,现在距我们……不到五千米吧。一个微型黑洞,史瓦西半径只有二十纳米,质量相当于木卫十三。”
在这幽暗的蓝光中,曹彬给程心讲了光速二号和高way的故事。
对降低真空光速的研究几乎与掩体工程同时开始。作为人类的第二条生存之路,国际社会为此投入了巨大的资源。掩体工程专门为此建立了一座大型太空城作为研究基地,这就是土星群落中的光速一号科学城。但六十年的大规模研究没有取得任何突破,即使在基础理论方面也没什么进展。
在介质中降低光速并不是难事,早在公元2008年,就能够在实验室中把介质光速降低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每秒十七米,但这与降低真空光速在本质上是不同的。前者只是通过介质原子对光子的吸收和再发射实现的,这中间光子的传播速度仍是标准真空光速,对黑域计划没有意义。
真空光速是宇宙基本常数之一,改变它就等于改变宇宙规律,所以,降低真空光速必须在物理学最基础的领域有所突破,这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。六十年来,基础研究真正的成果是环日加速器的诞生,而它的出现,直接导致了黑域计划中最大规模的研究项目——黑洞项目的实施。
科学家们一直试图通过各种极端的物理手段对光速产生作用,曾经生成有史以来最强的人造电磁场。但对真空中的光产生作用,最好的选择是引力场,不过在实验室中产生局部强引力场极其困难,唯一可能的途径是黑洞,而环日加速器能够制造微型黑洞。
黑洞项目的首席科学家是高way,曹彬曾与其共事过几年,他用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向程心描述此人:
“这个人有很严重的自闭症,不,不是天才自我选择的孤独,就是一种精神缺陷。他极端孤僻,与任何人都没有交流,也从没有与异性交往过。只有在这个时代,他才能在事业上取得那样的成功,不过人家也就是拿他当高智力电池使用而已。他深受这种缺陷的折磨,也一直在试图改变,这一点上他与别的天才完全不同。好像是从广播纪元8年开始,他一直从事降低光速的理论研究,很投入,以至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移情,他感觉光速就是自己的性格,只要能够改变光速,也就能改变自己。
“但真空光速确实是宇宙中最强硬的东西,降低光速的试验研究就像是对光的不择手段的酷刑。人们把各种极端的物理手段作用于光,打击它,扭曲它,折断它,肢解它,拉伸它,压扁它,甚至消灭它,但最大的成果也不过是在真空传播中改变了它的频率,光的速度则纹丝不动,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。几十年下来,无论是搞理论的还是搞实验的,都有些绝望了,有一个说法,如果真有造物主,他在创造宇宙时只焊死了一样东西:光速。而对于高way,这种绝望又深了一层,在我冬眠时他已经快五十岁了,还从未接近过女人,他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像真空光速一样硬,于是显得更加自闭和孤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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