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泉郡,小镇谢家。
一位手中拿着几本书的长眉少年跑入院子,开心道:“老祖宗,今天我学跟师父学了一门新剑诀。”
天君谢实点了点头,放下手中书籍。
与人言语之时,哪怕是少年这样隔着无数辈分的晚辈,谢实还是会这般郑重其事,绝不会左看右晃,心不在焉。
少年如今还不知道这份气度的意义所在,更多还是想着老祖宗的道家天君头衔,想着此次南下返乡的千秋大业,以及沉浸在谢家必然崛起的巨大喜悦当中,对于这类细枝末节,毕竟年少,反而没有太大感觉。
谢实接过那几本书,放在石桌上,伸手示意少年落座。
少年轻轻坐下后,问道:“老祖宗,可入得法眼?”
谢实轻轻拍了拍书籍,笑道:“怎么会入不得,我若是去考取功名,会试资格都悬乎。”
谢实虽然相貌粗朴,跟小镇庄稼汉相差无异,可事实上却是博览全书,通晓三教学问,待在谢家老宅这段时日,就是在小院看书,长眉儿每天在阮家铺子那边打铁、铸剑归来,都会捎带几本小镇新开书铺购买而来的书籍,谢实早就告诉长眉儿少年,不必拘泥于道家典籍,什么书都可以买。
谢实突然站起身,长眉少年自然而然跟着起身,一大一小就这么站了约莫半炷香功夫。
少年才惊骇发现自己娘亲,言笑晏晏地领着一位“年轻道士”来到院子。
等到妇人离开后,谢实正要说话,就被登门拜访的莲花冠道人伸手示意坐下。
陆沉一屁股坐在石凳上,以手掌作扇子,缓缓扇动清风,像是跟人拉家常一般,与谢实吩咐道:“等到宝瓶洲事了,你返回俱芦洲的之后一甲子,贺小凉那边你多看着点,也不用如何帮她,只需保证她别死了就行。等她站稳脚跟,开宗立派,那个时候你倒是可以锦上添花,人也好,钱也罢,法宝器物都行,多多益善,你们两个也算结下一桩善缘。”
谢实再次起身,拱手行礼道:“谨遵掌教法旨!”
“你这古板脾气,真是不讨喜啊。”
陆沉调侃一句,转头对少年笑眯眯道:“长眉儿,来来来,给你一样临别赠礼。”
长眉少年战战兢兢,既有雀跃也有敬畏,赶紧望向老祖谢实。
谢实点了点头,示意他放心收下赏赐便是。
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,其实都不太敢随便施舍福缘给谁。
但是掌教陆沉,送人东西当然是好是坏,早有定数,绝无差池。
当着谢实的面,送给长眉少年的东西,还能是坏事?
注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幸事!
这也算少年的莫大福气。
陆沉手腕翻转,手心很快多出一座玲珑剔透的七彩宝塔,光彩流转,妙不可言。
若是细看,可以发现不过半尺高度的小小宝塔,光是各处悬挂的匾额,就多达三十六块。
谢实刚刚坐下,又一次猛然起身,对少年沉声道:“还不跪下谢恩!”
这次陆沉倒是没有勉强,由着怀捧小塔的少年迷迷糊糊跪下去,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。
陆沉微笑道:“知道你是温和的性子,不用担心你仗势欺人,这座小塔,能够镇压世间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阴物,勉强算是一件半仙兵吧。只是切记一点,肉眼可见的邪祟阴物鬼魅,不见得是最坏的,人心微澜处,更有可能心魔横生。”
少年面红耳赤,朗声道:“晚辈一定铭记在心!”
陆沉还是那副惫懒姿态,笑道:“以后你跟阮邛练剑大成,既然是剑修,就肯定要行走四方,到时候多多观察人心,之所以送给你这座宝塔,为的就是让你不用太顾及身外事,多思量一些自家事。佛家有个说法,叫做自了汉,挺有意思。对了,谢实,记得帮这孩子找一件好点的咫尺物,不拔苗助长是好事,可当长辈的,太过吝啬抠门,也不好。”
谢实又要起身领命。
陆沉气笑道:“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,还没完没了了!”
谢实只得乖乖坐在原地。
陆沉想了想,沉默片刻,站起身,再没有笑意,郑重其事道:“以后记得保护好李希圣,如果出了问题,贫道就算坏了两边的规矩,也要从白玉京返回这座浩然天下,唯你谢实是问!”
已经吃过挂落的谢实,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。
陆沉一拍额头,“有你这么些不开窍的徒子徒孙,难怪贫道这一脉道统香火不旺啊。”
陆沉抬起头,抬起手臂,屈指轻弹那顶莲花冠,面带笑意,轻声道:“喂喂喂,七十,在不在,在的话,麻烦你开门送客啦!”
谢实脸色微变,赶紧顺着掌教老爷的视线,抬头望去。
以他一洲道主的浩瀚道法,竭尽目力,仍是只能透过重重云海,最终在一处天幕穹顶,看到些许波澜涟漪。
陆沉一闪而逝。
瞬间那处天幕穹顶开启的“小门”,就随之关上。
道祖座下三弟子中的陆沉,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浩然天下,重返青冥天下。
陆沉离开浩然天下,几乎没有半点动静,但是这位头戴莲花冠的掌教老爷在青冥天下那边,闹出的动静,那是真大。
同样是天幕穹顶,只不过换成了道教坐镇天下的青冥天下,破开一个大如山岳的金色云海洞窟,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虹光轰然砸下,笔直落在了一座高达万丈的高楼之巅。
一位手持竹杖、背负书箱的年迈文士,行走于青冥天下的绵延山脉之中,身边跟着一位刚收的少年书童,这位清瘦老人伸手遮在额头,仰头望去,笑了笑,“看来给齐静春气得不轻啊。”
少年好奇问道:“先生,齐静春是谁呀?”
清瘦老人笑道:“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位读书人,年纪不大,学问很高。”
少年接下来的问题有些童心童趣,“那有多高?”
清瘦老人想了想,之后回答得貌似有些敷衍,“你家乡不是有句谚语嘛,大水漫不过鸭子背。”
少年嘀咕道:“看来不太高。”
老人爽朗笑道:“读书人的真正功夫,可不能一味学问求高求远,一身所学所得,还得能够带着老百姓一起跋山涉水才行,读书人除了要让自己有安心之地,也要让老百姓有安身之地,否则一个人的学问再高,文章写得再漂亮,于己有益,却于事无补啊。”
少年无奈道:“先生,我看你的道理说得倒是挺高。”
清瘦老人伸手敲了少年脑袋一个板栗,然后自顾自叹息起来。
少年百无聊赖,反正无所事事,就干脆也跟着老先生叹息起来。
老人是想着自己故乡如今的时节,应该是大地处处黄花了。
————
谢实在掌教陆沉离开这座天下后,不得不承认,虽然十分失落,但是整个人的心境,明显轻松了许多。
之前有陆沉身在小镇,谢实其实很忐忑,唯恐哪里做得不对,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位掌教老爷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
谢实轻轻呼出一口气,气势浑然一变,站在院子里,遥望西边大山里的梧桐山渡口,很快那边就会出现一艘冠绝北俱芦洲的巨大渡船,上边会有数位名动一洲的大人物,此次打醮山鲲船在宝瓶洲中部被人击毁,除了打醮山的数位祖师倾巢出动,还有几大势力一起南下,名义上是联手调查此地沉船事件,至于真相如何,除了势力最小的打醮山,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,谢实知道,大骊国师崔瀺知道,新渡船上的两位大佬也心知肚明。
剑瓮先生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,是死士。
哪怕是北俱芦洲,也只有极少数,清楚这名散修的那顶貂帽,其实正是法宝“剑瓮”,在帮人温养飞剑的同时,也孕育出无数缕剑气,数百年积攒下来,剑瓮里边的剑气,早已攒聚得密密麻麻,所以剑瓮先生的倾力一击,以彻底毁掉法器“剑瓮”作为代价,几乎等于是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全力一击。
足够击沉那艘打醮山鲲船了。
这一切,都是为了让谢实顺理成章地走出第二步,让这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,亲自去往观湖书院以北地带,坐镇其中,彻底掐断宝瓶洲南北双方的联系,不让大骊吞并整个宝瓶洲北方的“大势”,出现任何意外。
谢实拍了拍少年肩头,“陪我去一个地方。”
长眉少年跟随自家老祖宗走到了杨家铺子,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多了一件所谓的“咫尺物”,以及那个杨老头的一个承诺。
付出的,同样是天君谢实一个承诺。
回到家中小院,谢实便跟少年说了关于鲲船失事的大致脉络。
少年看到老祖神色凝重的面容,好奇问道:“老祖宗,既然咱们宝瓶洲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,而老祖又是北俱芦洲这么一个大洲的道主,还需要担心什么吗?”
谢实摇头笑道:“你把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,以后注定会有无数人叫嚣着‘这是俱芦洲欺负我宝瓶洲无人吗?!’这些人物当中,大半只会摇旗呐喊,隔岸观火,小半会蠢蠢欲动,小半人数之中,又会有一拨人,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初衷,从四面八方赶过去,这拨人中会隐藏着真正的高手,比如……一些个类似风雪庙魏晋的人物,而且这类人,到最后会越来越多。不过你暂时只需要拭目以待,总之这件事,无论以后发展到何种态势,你在成为上五境练气士之前,都不要插手,安心跟随阮邛修行剑道。”
长眉少年心事重重,谢实哑然失笑,“就算发生最坏的结果,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出现的,你操心什么?”
少年闷闷不乐,转身走向院门,“老祖宗,我去练习剑术了。”
谢实独自坐在石桌旁,闭目养神,默默计算推演宝瓶洲的大势走向。
在谢实和少年前脚走出杨家铺子没多久,曹曦后脚就找到了药铺子,店里边的伙计都没当回事,如今小镇繁华,有钱人见多了,不差这个胖子。
曹曦笑着询问杨老前辈可是住在后院,一位年轻伙计正在药柜那边称量药材,瞥了眼身材臃肿的富家翁,朝悬挂竹帘子的大堂后门,扬了扬下巴,懒得多说什么。曹曦道了声谢,往那边缓缓行去,掀起帘子,四四方方的大天井,屋檐下四条廊道,比起曹氏祖宅,是要稍稍气派一些。
后院正房对面的廊道里头,放着条长凳,仿佛专门为曹曦这种访客准备。
对面正房外,杨老头正坐在板凳上抽旱烟,青竹烟杆早已摩挲得泛黄古旧,透过烟雾,老人看着那位从南婆娑洲跨海而来的剑仙,双方当然认识,曹曦离开小镇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,只是曹曦对这个躲在药铺后边,年复一年坐井观天的杨老头,记忆极为淡薄,不过相信杨老头对他曹曦绝不陌生,说不定当年成功走出骊珠洞天,都有老人的幕后安排。
曹曦来此当然不是为了报恩,他从来不是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,就算杨老头找上门,曹曦都未必愿意搭理,杨老头在骊珠洞天或者说龙泉郡,谁都要卖几分面子,可是曹曦做完了这次的一锤子买卖,就要返回婆娑洲,厚着脸皮跟颍阴陈氏老祖讨要报酬,杨老头的身份再神秘,未来在东宝瓶洲再牛气,管他曹曦屁事。
至于那支留在大骊王朝的上柱国曹氏,将来是福是祸,看他们自己的造化,曹曦最多离开之前,象征性帮衬一二,至于大骊宋氏皇帝领不领情,无所谓。曹曦膝下子孙无数,更何况修道修道,从来不是为了修什么子孙满堂,鸡犬升天,只是额外的彩头罢了。
曹曦第一个问题是:“杨老前辈,在数千年的漫长岁月里,这座天下洞天之中,占地面积最小的骊珠洞天,从你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的人物,谁的成就最高?”
杨老头反问道:“你算哪根葱?”
曹曦扬起手腕,露出一截白皙肥腻的手腕,上边系着一根碧绿绳子,笑哈哈道:“这里还真有‘一根葱’。”
杨老头没好气道:“有屁快放。”
曹曦放下手臂,立即换了一副嘴脸,搓手谄媚道:“杨老前辈,晚辈听说你神通广大,不知你可知晓我那娘亲的魂魄去处?是消散于坟茔旁的天地间,还是投胎转世?还是……给老前辈你悄悄收拢了起来?以便待价而沽?!”
杨老头不理会那位陆地剑仙后边言语的暗藏杀机,直截了当道:“你曹曦是想出价买走?只要你给得起价格,别说你娘,就是你爹的,都没问题。”
曹曦放声大笑,一只手指向那边吞云吐雾的老人,凌空点了几下,“杨老前辈真是爽快人,好好好!这趟总算没白来!嘿嘿,就是不知道老前辈的一条命,值多少钱?”
杨老头语气平淡道:“要做买卖,欢迎。登了门见了人,不愿意掏钱,趁早滚蛋。”
曹曦闻言后眯起眼,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起来,双手都是如此,姿势显得极为滑稽。
杀机毕露。
杨老头根本就无动于衷。
曹曦蓦然哈哈大笑起来,“买卖可以做,我曹曦生平最喜欢跟人做买卖了,只是希望老前辈的价格千万别太高,那我是不会买的。我什么人,杨老前辈可能不太清楚,为了修行,亲儿子亲孙子,都能卖了换钱。只不过如今阔绰了,发达了,衣锦还乡,睹物思人,才有了一点点恋旧的念头。”
杨老头缓缓道:“有个丫头,叫李柳,跟随她爹娘一起去了北边的俱芦洲,你父母的魂魄如今都在她身上。你要愿意公平买卖,我就跟你做生意,保证没有纰漏,到时候全须全尾儿交给你。当然,你要反悔,强取豪夺也可以,现在就可以转身走,那么以后发生什么,后果自负。”
曹曦苦着脸道:“全须全尾儿……杨老前辈你说话也太不中听了。好吧,你可以开价了。”
杨老头用烟杆指了指曹曦的手腕。
曹曦勃然大怒,“啥玩意儿?要老子将这把本命飞剑送给那李柳?!杨老头,你失心疯了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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