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府虽然不在太象街、玄笏街,宅邸却是真不小。
陈平安帮着三人挑选了三座宅子,曹晴朗是练气士,所以位置最讲究,灵气不可淡薄,却有必须剑气不可太重,不然曹晴朗身为洞府境瓶颈、即将跻身观海境的修士,恰好是最不愿意置身于剑气长城的外乡练气士。好在陈平安对宁府一清二楚,曹晴朗三人应该住在哪里,又有哪些细微处的考量和大处的讲究,这些事情,宁姚都让陈平安做决定,无需身为宁府主人的宁姚说,也无需暂时还算半个外人的陈平安如何问。
裴钱就像一只小黄雀,打定主意绕在师娘身边盘旋不去。
陈平安起先还担心裴钱会耽误宁姚的闭关,结果宁姚来了一句,修行路上,何时不是闭关。陈平安就没话讲了,宁姚便带着裴钱去看宁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宝、山上器物的密库,说是要送裴钱一件见面礼,随便裴钱挑选,然后她宁姚再挑选一件,作为先前大门那边收到礼物的回赠。
种秋与陈平安问了些宁府的规矩忌讳,然后他独自去往斩龙崖凉亭那边。
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礼,跟着陈平安去往那座小宅子,陈平安走在路上,双手笼袖,笑道:“本来是想要让你和裴钱都住在我那边的,还记得我们三个,最早认识的那会儿吧?但是你现在处于修行的关键关隘,还是修道为重。”
曹晴朗笑着点头,“先生,其实从那会儿起,我就很怕裴钱,只是怕先生瞧不起,便尽量装着不怕裴钱,但是内心深处,又佩服裴钱,总觉得换成我是她的话,一样的处境,在南苑国京城是活不下去的。不过当时裴钱身上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,那会儿,我确实也不太喜欢。可是我哪敢与裴钱说三道四,先生可能不清楚,先生当年出门的时候,裴钱与我说了许多她行走江湖的风光事迹,言下之意,我当然听得出来。”
陈平安笑问道:“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时候,裴钱有没有偷偷打过你?”
曹晴朗使劲点头,倒是没说细节。
陈平安也没有细问多问。
他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时候,他与裴钱的相处光景。
当然到了三人相处的时候,陈平安也会做些当年曹晴朗与裴钱都不会有意去深思的事情,可能是言语,可能是小事。
但是许多事情,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对,大到长辈之生死,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琐碎言语,藏在嗑瓜子的间隙里边,藏在小板凳上的随口闲聊,藏在街坊邻居的桌上大一堆饭菜里边。
事实上,孩子曹晴朗就是靠着一个熬字,硬生生熬出了云开月明,夜去昼来。
那会儿的曹晴朗,还真打不过裴钱,连还手都不敢。关键是当时裴钱身上除了混不吝,还藏着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气势,一脚一个蚂蚁窝,一巴掌一只蚊蝇飞虫,曹晴朗不怕不行。尤其是有一次裴钱手持小板凳,直愣愣盯着他、却反常不撂半个字狠话的时候,当时还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,那是真怕,以至于陈平安不在宅子里边的很多时候,曹晴朗都只能被裴钱赶到门口当门神。
一个孤零零的孩子闷闷坐在台阶上,却不敢在自己家待着,那个孩子就只能眼巴巴望向街巷拐角处,等着那位白衣背剑、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公子回家,只要他到了巷子,瞧见了那个身影,曹晴朗就总算可以回家了,还不能说什么,更不能告状。
因为裴钱真的很聪明,那种聪明,是同龄人的曹晴朗当时根本无法想象的,她一开始就提醒过曹晴朗,你这个没了爹娘却也还算是个带把的东西,如果敢告状,你告状一次,我就打你一次,我就算被那个死有钱却不给人花的王八蛋赶出去,也会大半夜翻墙来这里,摔烂你家的锅碗瓢盆,你拦得住?那个家伙装好人,帮着你,拦得住一天两天,拦得住一年两年吗?他是什么人,你又是什么人,他真会一直住在这里?再说了,他是什么脾气,我比你这个蠢蛋知道得多,不管我做什么,他都是绝对不会打死我的,所以你识相一点,不然跟我结了仇,我能缠你好几年,以后每逢过年过节的,你家反正都要绝种了,门神春联也买不起了,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装别人的屎尿,涂满你的大门,每天路过你家的时候,都会揣上一大兜的石子,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钱缝补窗纸更快,还是我捡石头更快。
当年裴钱最让曹晴朗觉得难熬的地方,还不是这些直白的威胁,不是裴钱以为最难听最吓人的话,而是那些裴钱笑嘻嘻轻飘飘的其它言语。
“你家都穷到米缸比床铺还要干净啦,你这丧门星唯一的用处,可不就是滚门外去当门神,知道两张门神需要多少铜钱吗,卖了你都买不起。你瞧瞧别人家,日子都是越过人越多,钱越多,你家倒好,人死了,钱也没留下几个?要我看啊,你爹当年不是走街串户卖物件的货担郎吗?离着这儿不远的状元巷那边,不是有好多的窑子吗,你爹的钱,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们的小手儿上嘛。”
“瓜子呢,没啦?!信不信我把你装瓜子的罐儿都摔碎?把你那些破书都撕烂?等那个姓陈的回这破烂地儿,你跪在地上使劲哭,他钱多,给你买些瓜子咋了,住客栈还要花钱呢,你是笨,他是坏,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,难怪能凑一堆儿。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,才遇见了你们俩。”
“曹晴朗,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个家伙是喜欢你吧,人家只是可怜你唉,他跟我才是一类人,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?就像我在大街上逛荡,瞧见了地上有只从树上鸟窝掉下来的鸟崽子,我可是真心怜它哩,然后我就去找一块石头,一石头下去,一下子就拍死了它,让它少受些罪,有没有道理?所以我是不是好人?你以为我是在你家赖着不走吗?我可是在保护你,说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,有我在,他不敢啊,你不得谢我?”
“你干嘛每天愁眉苦脸,你不也才一双爹娘?咋了,又死了一对?唉,算了,反正你对不起你最早死掉的爹娘,对不起给你取的这个名字,换成我是你爹你娘的,什么头七还魂啊,什么清明节中元节啊,只要见着了你,肯定就要再被气死一次,曹晴朗,我看你死了算了吧,你要是早点死,跑得快些,说不定还能跟上你爹娘哩,不过记得死远一点啊,别给那家伙找到,他有钱,但是最小气,连一张破草席都舍不得帮你买的,反正以后这栋宅子就归我了。”
曹晴朗主动与裴钱打过两次架,一次是为爹娘,一次是为了那个某次很久没回来的陈公子,当然曹晴朗怎么可能是裴钱的对手,裴钱见惯了他人打架,也被他人打惯了的,对付一个连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,裴钱应付得很没劲,但是她只是心里边没劲,手上劲儿可不小,所以曹晴朗两次下场都不太好。
陈平安带着早已不是陋巷那个瘦弱孩子的曹晴朗,一起走入搁放有两张桌子的左手厢房,陈平安让曹晴朗坐在搁放印章、扇面扇骨的那张桌旁,自己开始收拾那些堪舆图与正副册子。“记账”这种事,学生曹晴朗,弟子裴钱,自然还是后者学得多些。
陈平安不曾与任何人说过。
在他心中,曹晴朗只是人生经历像自己,性情秉性,其实看着有些像,也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,可事实上却又不是。
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。
不过这些不耽误陈平安离开藕花福地的时候,最希望带着曹晴朗一起离开,哪怕无法做到,依旧心心念念那个陋巷孩子,由衷希望曹晴朗,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读书种子,能够身穿儒衫,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,成为齐先生那样的读书人。更会后悔自己走得太过匆促,又担心自己会教错,曹晴朗年纪太小,许多之于陈平安是对,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便是不对。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为四、陈平安占据其一之前,陈平安就这么一直牵挂着曹晴朗,以至于在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的客栈里,裴钱问他那个问题,陈平安毫不犹豫便说是,承认自己根本就不想带着裴钱在身边。如果可以,自己只会带着曹晴朗离开家乡,来到他陈平安的家乡。
俗话总说泥菩萨也有火气。
可在陈平安身上,终究不常见,尤其是跟裴钱当时那么大一个孩子真正生气,在陈平安的人生当中,更是仅此一次。
赵树下学拳最像自己,但是在赵树下身上,陈平安更多,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,刘羡阳。初次相逢,赵树下是如何保护的鸾鸾,那么在小镇上,与刘羡阳成为熟人、朋友再到此生最好的朋友那么多年,刘羡阳就是如何保护的陈平安。
真正更像他陈平安的,其实是裴钱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种怯懦眼神,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赌人心,如今又有了一个剑气长城的少年,也像,不是那个已经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,而是一个名叫蒋去的蓑笠巷贫寒少年。在那边的街巷,每次陈平安当个说书先生,少年言语最少,每次都蹲在最远处,却反而是他心思最多,学拳最用心,故而学拳最多,几次恰到好处的碰面与言语,少年都略显局促,但是眼神坚定,陈平安便独独多教了少年蒋去那一式撼山拳的剑炉立桩。
蒋去每一次蹲在那边,看似聚精会神听着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,但是少年的眼神,脸色,以及与身边相熟之人的轻微言语,都充满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功利心。
陈平安没有半点反感,就是有些感伤。
没有人知道为何当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楼前,说那阿良二三事。
少年陈平安为何会泪流满面,又为何会在心神往之之外,心底深深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羞愧、后悔、无奈,那是魏檗当时不曾获悉的一种情绪。
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那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,是在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求学,是陈平安尽心尽力为他们护道。结果来看,陈平安好像确实做得不能更好,任何旁人,谁都无法指摘一二。
但是当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,那其实才是陈平安的人生又一场大考,悄无声息,心中拔河。
陈平安希望自己在那个自称是剑客的斗笠汉子眼中,自己就是那个齐先生托付希望之人,陈平安希望一个意外的出现,自己可以保证无错。故而那一场起始于河畔、离别于红烛镇驿站的游历,陈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测阿良的所思所想,去设身处地想象一位横空出世的世外高人,喜欢什么,不喜欢什么,去猜测这位佩刀却自称剑客、齐先生的朋友,到底会喜欢怎样的一个晚辈,一个少年,哪怕不喜欢,看不起,但是也绝对不能让对方心生反感。所以当时陈平安的一言一行,一举一动,都是有意为之,思虑极多,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绿水间,当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?
哪怕陈平安的初衷,是让自己成功护送着宝瓶他们安然去往书院,是那个牵毛驴、佩竹刀的古怪男人,不会对宝瓶他们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,可是事后回顾自己的那段人生,陈平安想一次,便会伤感一次,便经常想要喝酒一次。
人生路走过了,就是真的走过去了,不是家乡故乡,归不得也。
偶尔回头看一眼,如何能够不饮酒。
今日之剑气长城小心翼翼之蒋去,与当年山水间思虑重重之陈平安,何其相似。
曹晴朗动作轻柔,看过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识,突然发现自己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边,寂然无声,怔怔出神。
曹晴朗也不敢打搅先生的想事情,就掏出了那把有古旧之气、锋刃却依旧的小刻刀,轻轻放在桌上。
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要将此物赠送给自己,曹晴朗当然不至于觉得刻刀是寻常材质,便不会珍惜,恰恰相反,先生临时起意的这份赠礼,越是“不值钱”,便越值得自己去珍藏珍重。
陈平安站起身,笑道:“想了些以前的事情。”
曹晴朗也已经起身。
陈平安伸手虚按,“以后不用这么繁文缛节,自在些。”
曹晴朗笑着点头,却依旧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,这才坐下。
陈平安双手笼袖,身体前倾,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,笑道:“这把刻刀,是我当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,在大隋京城一间铺子买那玉石印章,掌柜附赠的。还记得我先前送给你的那些竹简吧,都是这把小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,东西本身不值钱,却是我人生当中,挺有意义的一样物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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