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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百八十一章 齐聚(第1页/共2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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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里,吴霜降突然说要走了。

丢给了陈平安那把长剑夜游,半天功夫,竟然就已经炼化完毕。

陈平安接过夜游后,厚着脸皮跟吴霜降讨要一幅字帖。

在青冥天下,公认岁除宫修士写的字,是可以驱鬼的。挂字如悬符,甚至还要更管用。陈平安当然不是想着靠吴霜降的字,去做什么驱鬼辟邪的勾当,那也太过暴殄天物了,留着当个夜航船之行的纪念,以后挂在自家落魄山的书房,有客来访,无论是谁,还不都得问一句真迹赝品?

吴霜降答应下来,陈平安就在大堂里边,取出笔墨纸砚,小米粒收拾好桌子后,帮忙铺开宣纸,趴在桌上研墨。

吴霜降看着那些山下寻常之物的毛笔、墨锭,好像没了写字的兴致,陈平安无奈道:“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些家伙什,前辈将就一下?”

吴霜降笑道:“落魄山丢得起这个脸,吴某人可丢不起。既然如此,还是算了吧。”

陈平安赶紧说道:“那容晚辈去与李十郎借来文房四宝?”

吴霜降瞥了眼外边的天色,摇头道:“不能让小白久等。”

小米粒还在那儿研磨墨锭,急得抬手自挠头,可怜兮兮道:“吴先生吴先生,随便写几个字,中不中?咱们出门在外,行走江湖,讲究不如将就哩。”

吴霜降想了想,点头道:“有理。”

吴霜降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文房清供,铺开一幅彩云笺,取出一支青竹杆毛笔,刻有一行小篆,胸有成竹万里翠。一方砚台,侧面砚铭神仙窟,古砚趴着一对袖珍螭龙,吴霜降以笔杆轻敲螭龙头颅,两条螭龙立即睁开一双金色眼眸,古砚内顿时浮现一层金色涟漪,吴霜降蘸墨过后,笔尖金黄色,在那笺纸上写下一幅按例可算《当时贴》的行书字帖。

“当时只道是寻常,不信人间有白头。明月高楼休独倚,忽到窗前疑是君。”

最后在这幅字帖三处,分别钤印有吴霜降的两方私人印章,一枚花押。

戎马书生,统兵百万。人书俱老境。心如世上青莲色。

陈平安站在一旁,双手轻搓,感慨不已,“前辈这么好的字,不再写一副楹联真是可惜了。好事成双,讲究一下。”

吴霜降笑了笑,桌上出现两张岁除宫万年红材质的楹联纸张,每张楹联上,都有七处金色团龙图案,好似虚位以待,只等落笔写字。不但如此,还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木匣,打开之后,排列着七色小瓷盒,是那岁除宫名动天下的七宝泥。山上君虞俦,曾经从仙府遗址获得一桩极大机缘,搬了座古山回宗门,山头落地生根后,异象横生,经常有那丹砂如彩云飞流的景象。仙人炼化飞砂之后,凑齐七色,就是七宝泥,有那一两彩泥一斤谷雨钱的说法。

陈平安有些疑惑,书写楹联,没有七色文字的讲究吧?只是不敢多问,怕一问,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。

吴霜降也没有解释什么,以笔蘸七色宝砂,在两张春联上边写下各七字,退笔如山未足珍,读书万卷始通神。

吴霜降朝着那副楹联轻轻呵了口气,一副楹联的十四条金色蛟龙,如被点睛,缓缓旋转一圈再寂然不动。

苏子的诗文,吴霜降的题字。

顺便占了些身边求字年轻人的小便宜。

白白当了一次二外甥的陈平安,毫无芥蒂,只当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个典故。

吴霜降笑道:“就当是预祝落魄山下宗建成了,可以当那祖师堂大门楹联悬挂,楹联文字跟随时辰而变,白日黑字,夜间白字,泾渭分明,黑白分明。品秩嘛,不低,若是挂在落魄山霁色峰门上,足以让山君魏檗之流的山水神灵、鬼魅魍魉,止步门外,不敢也不能逾越半步。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,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,而且有错难改,你就必须摘下这幅楹联。”

陈平安退后一步,与这位笑言“曾经有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”的岁除宫宫主,作揖行礼。

吴霜降摆摆手,只是收起了几枚印章,转头与那黑衣小姑娘笑道:“小米粒,桌上其余的文房用物,都送你了,就当是回礼你的那些鱼干瓜子。至于回头你转手送给谁,我都不管。”

周米粒赶忙使劲摆手,“使不得使不得,鱼干瓜子都不用钱的。”

吴霜降微微一笑,转身离去,大步跨过门槛,小米粒飞奔过去,追上那位吴先生,从袖子里掏出两袋子鱼干,挠挠脸,有些难为情,“吴先生吴先生,就这么点了,都送你吧,别嫌少啊,真要嫌少,也么的事,以后去我家做客,管够啊。”

吴霜降笑着接过两袋子溪鱼干,道了一声谢,轻轻一拍小姑娘的脑袋,走了,吴霜降一步跨出,就离开了条目城。

小米粒挥挥手,站在门外原地张望许久,叹了口气,有些羡慕这个吴先生的道行,都不用御风远游,嗖一下就没了踪迹,那还不得是金丹起步的神仙境界?!呵,想啥呢,地仙怎么够,说不得是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嘞,唉,境界这么高,跟魏山君都一样高了,吴先生在家乡,得开过多少场夜游宴啊?难怪送人礼物都眼睛不眨一下的,阔气,大气,走江湖,就得是这样啊,当年那个在哑巴湖遇到那个憨憨傻傻的姑娘,人不坏,就是头发长见识短,一颗谷雨钱就能卖了哑巴湖的大水怪。

小米粒大摇大摆走回大堂桌旁,陈平安收起了字帖和楹联,都放入了方寸物当中,对小米粒笑道:“古砚,青竹笔,七宝泥,三样东西,都让裴钱先帮你收好。”

小米粒愣了一下,小姑娘瞥了眼桌上物件,“可我都想好了怎么送人啊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不用送人,你好好收着就是了,以后回了落魄山,记得别乱丢。”

小米粒一本正经说道:“我一开始是打算全都送给山主夫人,如果山主夫人不收,我也么胆子坚持到底哩,那我回了家,就把七宝泥送给暖树姐姐,她喜欢每天记账嘞。把古砚送给景清,再把青竹笔送给魏山君,披云山不是有一片竹林嘛,老厨子和裴钱不晓得为啥,自己不去,让我偷偷跑去那边仔细数过有几棵竹子了,我这不琢磨着魏山君要是收了礼物,一个高兴,就要白送我一棵竹子哩。”

宁姚忍住笑,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。

裴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,反正只要师父问起,就全部推给老厨子。

陈平安则破天荒有些良心不安。不知道当时小米粒在竹林那边逛荡,认认真真扳手指数竹子,魏山君作何感想?

一个白发童子,在廊道拐角处那边探头探脑,问道:“隐官老祖,那人呢?走了没?你们聊得咋样?”

陈平安转头说道:“离开条目城了。聊得还行,不用你出手。”

白发童子哈哈大笑,双手叉腰,晃动肩头,大步走向桌子,“隐官老祖果然无敌啊,让我都没有表现忠心的机会了,不然只要我略尽绵薄之力,肯定就能与隐官老祖联袂退敌!惜哉惜哉,恨事恨事!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那我把他请回来?”

白发童子膝盖一软,伸手扶住桌面,颤声道:“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,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。”

从头到尾,都很莫名其妙,见着了吴霜降,跟裴钱聊得好好的,就如坠云雾,出了迷障,吴霜降又没了,一起没有的,还有它这头化外天魔的境界,以一种类似“无境之人”的姿态现世。

陈平安看了眼,说道:“去屋子那边聊。”

一起回了陈平安那间屋子,陈平安取出那幅字帖,“应该是前辈希望我转交给你的。”

白发童子点点头,它刚接过手,字帖上的两方印文,“戎马书生,统兵百万”,与那“人书俱老境”,总计十三个字,瞬间黯淡无光。

它神色复杂,呆滞无言。

陈平安更是取出养剑葫,喝了口酒压压惊。

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,实在是不讲道理。

它使劲摇头,很快就恢复如常神色,看着那些陈平安在条目城捞到手的虚相物件,拎起那只水仙瓷盆,翻转一瞧,嗤之以鼻,随手丢在桌上,小米粒赶紧一个前扑,双手扶正,挪到自己身边,对着小瓷盆轻轻呵气,拿袖子擦拭起来。

白发童子双手搬过那件铁铸三猴捞月花器,微微点头,说道:“若是实物,就还凑合。”

陈平安笑问道:“怎么讲?”

白发童子说道:“每逢月夜,就可以取出此物,只是晒月光,就可以凝聚月华,逐渐孕育出一粒类似‘护花使’的精魄,如果修士的运道再好些,说不定还能变成一位花神庙的司番尉,掌管某种花信香泽。在里边插花,桂花最佳,昙花次之,牡丹再次之。天底下那些个走拜月炼形一道的精怪,不管境界怎么个高,肯定都愿意出高价,有了这件东西,可以省去好些麻烦。拿去那啥百花福地,更是随随便便,找个福地花主,或是那几位命主花神,就能卖出个天价。”

白发童子疑惑道:“这百花福地,隐官老祖咋个一脸没听过、没兴趣的表情?当年在牢狱刑官修道之地的葡萄架下边,那些个花神杯,隐官老祖可是看得两眼放光,摩拳擦掌,我当时觉得自己若是福地花主,就要开始担心自家地盘会不会天高三尺了。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天底下只要是有钱的地方,就会有包袱斋。”

白发童子哦了一声,拿起那块“叔夜”款乌木镇纸,问道:“不曾想隐官老祖也是一位琴师啊?果然多才多艺……”

陈平安放下手中养剑葫,问道:“你能不能写出完整的广陵止息谱?”

它点点头,“这有何难。”

岁除宫宫主吴霜降,是青冥天下出了名的好才情,诗词曲赋,琴棋书画无所不精。

作为吴霜降的心魔,除了一些个杀手锏的攻伐手段,已经被吴霜降给设置了重重禁制,其余吴霜降会的,它其实都会。

白发童子手指虚点,写出了在浩然天下失传已久的完整曲谱。陈平安抄录在纸上。

它打了个哈欠,满脸疑惑道:“隐官老祖,就这么点收获?”

陈平安点点头,裴钱面无表情,只是嗑瓜子。

周米粒使劲摆手道:“没了,真没了!”

白发童子嘿嘿笑道:“可以有,肯定有,将那压箱底的宝贝,速速拿来,”

周米粒双臂环胸,一脸严肃道:“如果有,我请你吃酸菜鱼!酸菜鱼好吃吗?天底下最不好吃了,谁都不爱吃的,既然没人吃酸菜鱼,请人吃都没人吃,那么就是没了啊。”

陈平安伸手捂住额头。好有道理的一套措辞,真是难为小米粒了……

宁姚嘴角翘起。

裴钱看了眼师父。

陈平安无奈点头。

裴钱与周米粒说道,“拿出来吧。”

小米粒着急,给裴钱使劲使眼色,自己藏得好好的,怎么就不打自招了呢。

裴钱点点头,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出屋子,去裴钱和自己的屋子那边,从绿竹书箱里边翻出那只卷轴,飞奔返回,抿起嘴,不着急搁在桌上,小米粒只是捧着卷轴,满脸严肃,望向好人山主,好像在说我可真给了啊,到时候山主夫人要说啥,可怪不着我啊。

陈平安看了眼自己的开山大弟子,埋怨道:“都送你了,有什么好藏掖的。”

裴钱笑着点点头,然后望向那个罪魁祸首的白发童子。

陈平安将虬髯客赠送的那本册子,递给宁姚。

宁姚随手翻阅过后,发现每一桩机缘,都像是在打哑谜,册子上边的词汇,就像一座座仙家渡口,渡口名字都有,但是却不告诉看客们如何走向渡口。

白发童子看着桌上那卷轴,白玉轴头,外边贴有小笺签,字迹勉强能算娟秀,文字内容大言不惭,说是要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。

打开之后,是一位位美人的不同眉眼、发髻,什么鸳鸯眉什么拂云什么倒晕,什么飞仙什么灵蛇什么反绾,还配有文字注解,总计二十四位美人,白发童子一一看过,啧啧称奇,念叨不已:“好好好,春山虽小,能起云头……月宫斧痕修后缺,才向美人眉上列……飞仙飞仙,降于帝前……娘咧,还是这句好,这句最妙,回身见郎旋下帘,郎欲抱,侬若烟然……”

白发童子抬起头,一本正经道:“既然隐官老祖精通篆刻,那么不如临摹各种眉印在信笺上边,以后整座浩然天下,山上道侣鸿雁传书飞剑传信啥的,半数都要用咱们落魄山出产的信纸!应了那句“万里郎君见眉印,便似花前重见面”嘛,我觉得可行,肯定可行,绝对财源滚滚来!”

陈平安打赏了一个字,“滚!”

这种昧良心的脂粉钱,朱敛或是米裕来做才合适。

白发童子一脸受伤,寒了众将士的心。

拿起最后那捆枯败梅枝,它掂量了几下,疑惑道:“隐官老祖,啥玩意?!咱们真捡破烂啊?”

陈平安将那本册子丢给白发童子,它翻到那一页梅枝条目,发现好像是两条脉络,各有机缘,可以选择其一。其中一条线索,是什么上阳宫,梅精,《召南篇》,江郎中,龙池醉客,珠履。

另外一条,是书铺,尸,天下热客,没骨花卉,浮萍轩。

白发童子看得一阵头大,它毕竟是来自青冥天下,看到这些就彻底抓瞎了,合上那本小册子,大义凛然道:“隐官老祖,费这劲干啥嘛,咱们不如还是明抢吧?要是给人逮了个正着,没事,隐官老祖到时候只管溜之大吉,将我留下,是打是骂,是砍是剁,小的一力承担了!”

宁姚好奇问道:“这捆梅枝,怎么说?”

陈平安笑着解释道:“上阳宫,这梅精绰号,是说一位妃子了,她有个弟弟叫江采芹,家族世代从医。至于那龙池醉客,则是说那一醉一醒两藩王的不同心思,反正弯来绕去,最后得手的机缘,多半是那百花福地一月花神的某种实在馈赠,不然就是与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那位酡颜夫人有关,所以无甚意思。

“可另外一条线索,我很感兴趣,是我有私心。如果没有猜错的话,是先去条目城的芥子园书铺,因为李十郎擅长制造梅窗,在《居室部》一篇,李十郎更将此事引为‘生平制作之佳’,所以接下来恐怕就需要购买一部初版初刻的《画传》作为桥梁了,找打那书商王概,而此人曾经有个‘天下热客王安节’的绰号,才好与此人的兄弟王蓍搭上线,而此人原名王尸,擅长治印和绘画没骨花卉,于是这就要牵扯到一位我极其极其仰慕的老先生了,擅画梅花,天下第一,正好是那梅花屋和小舟浮萍轩的主人,不单单如此,传说这位老先生还是世间第一位以石刻印之人,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,我岂会错过,一定要去拜访一下老先生的,如果真有什么机缘,我可以拿来与老先生换取一枚印章。”

说到这里,陈平安神采奕奕,就像先前第一次听说“李十郎”那个称呼。

就像姜尚真这样的人,在夜航船上都会有想见之人,是那雨疏风骤绿,是那卖花担上,是杯深琥珀浓,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,是二年三度负东君,是那人比黄花瘦。

陈平安其实想要拜访的书上圣贤古人,更多。

对于陈平安的解谜本事,宁姚习以为常。

只说陈平安的长辈缘怎么来的,就是这么来的。

裴钱更是一脸天经地义。

周米粒反正听得模糊,好人山主只要不与人斗诗,都很厉害!

只有那个化外天魔,将这一连串的“由此及彼”、“顺藤摸瓜”和“走门串户”,听得瞠目结舌,发自肺腑地赞叹道:“隐官老祖,这条夜航船,就该由你来当掌舵的船主啊!”

陈平安摇头道:“差远了。两脚书柜而已。”

不是他妄自菲薄,事实如此。夜航船只是条目城一地,就已经让陈平安叹为观止。如果不是敌友难辨,又有事在身,陈平安还真不介意在这条渡船上,一一逛荡完十二城,哪怕耗费个三两年光阴都在所不惜。

白发童子搓手不已,两眼放光,“发了发了,有隐官老祖在旁指点迷津,再加上有我效犬马之劳,这条渡船的仙家机缘,还不得寸草不生?”

陈平安说道:“我还有正事要忙,所以除了梅枝一物,其余机缘都不去挣了。”

白发童子双手捶胸,“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目中无人、见钱眼开的隐官老祖吗?”

陈平安说道:“我要与王元章老前辈,求一方印章。印文都想好了,就写‘清气满乾坤,散作万里春’!”

沉默片刻,陈平安抿了一口酒,轻声道:“如果能求来两方印章,当然更好。印文就写那‘游子行路’。”

白发童子拍手叫好:“印文极好!隐官老祖文采无双……”

陈平安斜眼看去,“是老先生诗篇里的东西,我只是照搬。”

白发童子振臂高呼,“隐官老祖,记性无敌,一拳搬书山,一脚倒文海,天下第一,都让人不敢自称第二,因为位置与隐官老祖距离太近,所以只敢称第三!”

反正只要自己问心无愧,天底下就没有尴尬不尴尬的马屁。
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按照吴宫主的推衍,我可能会在某个时刻,去一趟中土文庙,何时去何时回,怎么去怎么回,现在都不好说。”

白发童子一下子噤若寒蝉,病恹恹坐回长凳,一只手掌反复擦拭桌面。

宁姚说道:“裴钱小米粒这边有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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