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旧事
天启三十七年,春。
如同每一个盛京的春季,近郊山头染雪,杜鹃与瘦樱争艳。
春色融融下,当时还是先帝皇后的韦太后带着后宫一众女眷,前往骊山祭坛举行亲蚕礼。
这一次蚕礼的目的,与以往有所不同。先帝操劳国事,身体一日不如一日。时逢太子弱冠,勤政爱民颇得人心。东宫两位太子良娣又接连传出喜讯,皇室嫡系有继,成昭帝有意放权休养,将朝政大事都交与太子处理。
太子妃从缺,下一任皇后当会出于两位良娣之中。故而此次蚕礼,韦皇后有意安排她们随行,亲自教导皇后职责礼仪。陈良娣出生盛京贵门世家,母亲是武安侯嫡女,姨母更是嫁给成昭帝的弟弟梁王,成了他的续弦王妃。
而另一位萧良娣出身平微,是朝中一个五品都护府司马的女儿。她有一个哥哥,叫萧景岩。父亲早年战死之后,朝廷为了体恤功臣,便将萧司马的一双儿女接入盛京,萧景岩从此在金吾卫中任职。后来,萧氏女选入东宫为良娣,深得太子喜爱,很快便有了身孕。从身份地位上来说,陈良娣为后应是众望所归,名正言顺。
可许是因为对梁王和陈良娣世家背景的忌惮,年轻的太子有意让后宫远离先前的朝堂势力,从底层培养自己的心腹。短短几年时间里,萧景岩的官职已经从最开始的从六品长史,一跃成为正四品中郎将。且此次的亲蚕礼保卫工作,太子全权交与其负责。萧氏风头,一时无两。前朝后宫,多少人羡慕不已。
但是在亲蚕礼回程的途中,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。皇后仪仗经过骊山官道的时候,忽然遭到一队武装人马的袭击。他们意有所指,朝着皇后车驾逼去。一片惊慌中,随行金吾卫当即跟上,几番缠斗,很快稳住了形势。
正当众人以为场面得到控制,一切化险为夷的时候,仪仗后端却传来了更大的骚动。金吾卫奉命去查,发现后宫女眷们的车驾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箭袭。其中陈良娣的车驾受袭最重,已经被箭头之上的火油点燃。为了保障安全,官道离河道很远,众人面对这场火束手无策。熊熊大火,滚滚黑烟。
陈良娣此时却从安阳公主的车辇里走了出来,看见眼前场景,吓得晕死过去。那一场火阴差阳错,没有烧死陈良娣,而是烧死了顾念她怀孕辛苦,中途与她偷偷换了车辇的安阳公主。
皇后悲痛欲绝,先帝雷霆震怒,彻查令当即下达,一时间盛京人心惶惶。
在一连串密集的盘查之下,萧景岩原本的渎职之罪,变成了权欲熏心,蓄意谋害皇家后嗣的灭门之罪。当时被捕的犯人之中,就有萧景岩最为信任的部下。他招供了萧景岩密谋布置,先袭击皇后引开守卫注意,再计划刺杀陈良娣的事实。目的,自然是帮助自己的妹妹萧氏除去对手,从而当上太子妃,以觊觎将来的皇后之位。
金吾卫装备精良,亲蚕礼保卫部署严密,若不是内部之人策划,此事难以成行。然而最让人感到反常的是,那一天的亲蚕礼中,本应该出席的萧良娣,却因为前一晚动了胎气辞行,被允许留在宫中养胎。接着,刑部的人又在萧府后院的地下,挖出了一箱铠甲和兵器,与当日那队流匪所用一致。一切的巧合,都让萧景岩百口莫辩。
至此,安阳公主被害一案尘埃落定。萧景岩被判抄家斩首,萧良娣因怀有皇家子嗣免于死罪,打入冷宫。可最后,她还是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,因难产死在了那个无人问津的地方。薄情最是帝王家,再多的宠爱,再盛的重用,都会在谋反这个罪名扣下来的时候烟消云散。几年后,新帝登基,太子妃陈氏为后。太平盛世,河清海晏。
萧氏兄妹和全族二十余口人,就变成了林晚卿手里这卷案宗上,寥寥的几句话。纤白的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,停在了当时主办此案的刑部尚书官印上——宋正行。这是宋正行从洪州刺史调任刑部尚书之后,主办的第一个案子,也是让他一战成名,从此飞黄腾达,盛宠不断的案子。
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糊,林晚卿依稀记得,自己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倾国容貌的姑母。至于后来嫁去何处,萧家破败之后又去向何方,当时只有四岁的她,根本无心过问。
这么看来,这件案子的知情人现今只剩下宋正行、陈皇后和太后了。但林晚卿不可能去问皇后和太后,那么突破口,就只剩下宋正行。刚好,她可以借由王虎的案子顺便查一查他。只要苏陌忆点头。
林晚卿将手里的案宗复原,搁回架上,她转身便去了苏陌忆的书房。
一室清幽的书房内,苏陌忆正写着奸杀案要上报朝廷的结案呈文。又一桩大案破获,朝廷嘉奖大理寺,苏大人面上有光,今日的心情也就格外的好。
“大人!”叶青进来禀报,“林录事求见。”
正行云流水地写着字的手一顿,苏陌忆愣了一下,片刻后淡定地应了句:“哦……”漫不经心,满不在乎的声音。但他却放下了手中的笔,将自己有些散乱的官服整理了一下,然后挺直了脊背,才点头示意叶青放她进来。
林晚卿看起来还是毛毛躁躁的样子,一点也不稳重。别说女子应有的礼仪,她的行事风格怕也就比叶青这种武夫好一点。
苏陌忆盯着林晚卿发呆,嘴角不受控制地牵起一丝弧度,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“大人”。他看见林晚卿一双眸子闪动,里面全是疑惑。“咳咳……”苏陌忆当即绷下脸,恢复了以往冷若寒霜的神情。
“没看到本官在忙?”他手忙脚乱地拿起纸笔,又低头写起呈文,留给林晚卿一个冷漠的头顶。
好在林晚卿早已习惯苏陌忆的狗脾气,让她进来又要给她甩脸色的事,这狗官干得太多。所以她也懒得客气,直入主题地道:“之前卑职提到,王虎生前告诉过卑职一条消息,或许能查查看。”
“真有线索?”苏陌忆神色一凛,当即放下了手中的笔。
林晚卿点头:“嗯,王虎曾经告诉过卑职,赵姨娘被杀那晚,在她的闺房外见到过一个跛足婢女。”
“那跛足婢女是嫌犯?”
林晚卿摇头:“那倒不是。王虎说那个婢女只是在闺房外逗留了片刻,并没有进去过,随后便离开了。王虎在那之后去了赵姨娘闺房,就发现她已经死了。”
苏陌忆听完之后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,看着她道:“所以那一次你偷偷跑去宋府,就是想去查这个人?”
林晚卿面上一红,没有接话。苏大人明察秋毫,真是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眼。两个人沉默了片刻。
头顶上传来一声冷呲,苏陌忆的声音低沉得能滴出水来:“所以,你早在数月之前就得到了这个线索,但是你居然现在才说。”
林晚卿乖巧地低头,不敢吭声。耳边响起苏陌忆袍裾擦动的声音,他来到了她的身边。
苏陌忆的声音低沉,隐隐听出得出咬牙的怒气:“林晚卿,你真有本事。”
“千方百计地要来大理寺查案,但就连这么一个线索都能捏上几个月,甚至不惜亲自去往宋府犯险。”
苏陌忆冷笑,半晌,又语气森凉地道:“本官在你的眼中,就这么不值得信任?”
林晚卿哑然,一时只觉如鲠在喉。这都哪儿跟哪儿啊!她当时只是不满苏陌忆让她来大理寺办案,又不给身份,反正王虎案苏陌忆不让她碰,她也就憋了一口气暂时没告诉他而已。可是后来又发生那么多事,这么一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线索,谁会天天惦记着?
林晚卿抬头正要反驳,却直直地对上苏陌忆那张黑如锅底的俊脸。呃……苏大人看样子好像很生气……要不还是服软安慰一下吧……在没有触及到原则和底线的时候,面对绝对的权势,林晚卿从来都不会为难自己。
“大人……”她缩着脖子埋着头,嗫嚅着道,“卑职是体谅大人公事繁忙,在不确定这些琐事是否真的有价值之前,也不敢来叨扰大人。”苏陌忆几乎给她气笑了,俯身反问道:“你叨扰本官还嫌叨扰少了?自从你入了大理寺,本官处理的哪一件事不是跟你有关?”
“……”林晚卿理亏,蔫儿巴巴地不说话。
苏陌忆白了她一眼,指了指门外,没好气地道:“明天上职之前,本官都不想再见到你。”
“哦……”触了霉头的某卿溜得飞快,“那赵姨娘……”
剩下的话被苏陌忆吃人的眼神斩断。好汉不吃眼前亏,林晚卿袍裾一撩,跑得飞快。候在外面的叶青听到里面的动静,又见到林晚卿灰溜溜地被撵出来,他好奇地伸了个头在门口打探。
“叶青。”苏大人冰冷的声音把他叫住了。
“什么?”叶青一头雾水地走进去,看着书案后面那个呈文都拿反了的男人。
男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:“你可听过大理寺里,别人对本官的评价?”叶青一抖,当即顺溜地说道:“那是当然!大家都称赞大人断案如神、执法如山、公正严明、铁面无私、无偏无党、明镜高悬、直道而行、不畏权势!”
苏陌忆看着他,不说话。
叶青被苏陌忆瞧得发冷,哆哆嗦嗦地补充道:“真、真的……”
苏陌忆霍地站起来,走近了逼视着叶青道:“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,你给我说实话。”
“哦……”叶青咽了咽口水,一脸无辜地道,“他们说大人脾气古怪、阴晴不定、喜怒无常、不近人情、不通情理……”
苏陌忆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,仿佛暴风雨之前最后的宁静。
然而叶青没有看苏陌忆,还在低头掰着手指头数落:“哦!他们还说,要不是大人长得还不错,家世背景也好,这辈子都休想讨到媳妇……”
“嘭!”一声闷响,叶青觉得自己屁股上被人重重地踹了一脚。然后他就飞出了苏大人的书房,裤子上还带着一个清晰的脚印。
“唉……”叶青叹气,起身拍了拍,幽怨地道,“还真是脾气古怪、喜怒无常、阴晴不定……”
盛京西市,行人摩肩接踵,店铺鳞次栉比,正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。
一只白皙修长的手,从二楼雅间的轩窗里伸出,将避雨的竹帘往上撩了撩。
“怎么还没出来……”林晚卿蹙眉嘀咕着,雪白的脖子伸得老长,露出侧颈上优美的曲线。
苏陌忆的眼神呆滞了一瞬,赶忙低头喝茶。
为了掩人耳目,林晚卿今日特地扮成了郎君身边的俏丫鬟,和便装的苏陌忆去宋府盯梢。
两个人一早就尾随那个跛足婢女来了西市。本想将人请来一问,可是碍于路上行人众多,苏陌忆怕打草惊蛇,便决定先跟着她,找到时机再抓人盘问。
林晚卿见得不到回应,转身看着苏陌忆抱怨道:“大人,这人都进去快半个时辰了,该不会是知道我们跟着她,已经跑了吧?”
苏陌忆顺着林晚卿手指的方向往外瞟了一眼,平淡地道:“不会的。西市只有一个出入口,进出都需要经过此地,除非她挖地道或者翻墙。”
林晚卿点头,讪讪地道:“哦,也是。”
苏陌忆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,便拿来一个茶瓯,满上茶水,又沾了一点在桌上比划道:“王虎案的疑点现在还有哪些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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