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苏笑了:“周大儒此言,足见你混淆了道与道的区分,儒家有云,兵凶战危,沙场之上,不适用儒道,只适用于兵道,连儒道都不适用,仁道自然更不能用于沙场,至于官场之上,清积弊,利民生,正是苏刚才所论‘大仁’之印证,又有何处不妥?”
周亦方一时语塞……
这回答天衣无缝啊……
林苏接着道:“不过,周大儒刚才有一言深得我心,知行合一方为道,知行不一是为伪,苏过往三年,于仁道致力于知行合一,如今也是小有所得,就给二位展示一番如何?”
李济生和周亦方对视一眼:“请!”
两人异口同声,但是,心思却是不一样的。
李济生是毕生研习仁道的人,他也是致力于知行合一的,但他却也知道,这知行合一有多难,天下的苦难何其多也,他一人之力终是有限,纵然他散尽家财,将仁之一道发挥到淋漓尽致,但苦难依旧在,而且愈演愈烈。
他很想知道,面前这个传奇的文道天才,是如何在仁道上知行合一的。
这是纯学术的探讨。
但周亦方却不是这样,他是大隅朝官,他是战略思维,他敏感地捕捉到林苏会展示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,这叫什么?这叫敌情!
敏感的人,心有沟壑之人,是能够透过现象看到秘密的。
只要你林苏敢于展示大苍的真实一面,他就能解读出一大堆信息,可用来作为陛下反攻大苍的参考。
林苏手一抬,掌中王印光华冲天而起,在天空演绎出了一幅凄惨的景象。
一条大江东流去,江边流民无数,冰雪尚在,流民衣不蔽体,低矮的茅草屋,路边还有冻死的尸骨,整个天地间,一片凄凉气息……
毕玄机呆了,这是什么地方?有点熟悉的感觉,但是记不起来这是在哪里,画面拉升,她心头大跳,她看到了望江楼,她还看到了梅岭……
满城之人也都呆了,甚至街头的流浪汉都呆了,天下间竟然还有比我大隅更苦的地儿?我这是找到了优越感啊,别看我老汉穷得很彻底,但我还不是最穷的,还有人比我更穷……
“这是何地?”周亦方目光闪动。
“此为大苍曲州海宁江滩,亦是苏之家乡!”林苏道:“但这是三年前的家乡!”
“三年前?”李济生道。
“正是!三年前苏之家乡,虽然号称文道风流地,烟雨画坊乡,但是,亦有这样的惨痛伤疤,流民十万,无房无财无衣无食,每个冬季,都会冻死数以万计之人,每个雨季,都会淹死数千人,有个细节,李宗师或许有感,此江滩流民中,叫春生、秋生、夏生者比比皆是,唯独没有叫冬生的,只因为冬天生的孩子,几乎没有人能存活下来。”
李济生长长叹息:“天下之大,苦难尤多,岂独我大隅乎?”
林苏道:“正是如此!是故,苏立誓以仁为基,改一方天地……”
李济生霍然抬头……
周亦方霍然抬头……
两人的心态瞬间改变!
他们终于想起来了,今天的展示其实是对仁道的验证……
难道说,在这根本看不到希望之地,他竟然能改?
空中场景猛然改变……
愁云惨淡一扫空,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冬季!
江还是那条江,海宁城还是海宁城,梅岭还是那座岭,但下方突然之间完全改变,变得惊天动地……
原来杂草丛生、缺口处处的江堤,变成了雪白的一线,整整齐齐!
原来的杂乱茅草屋一扫而空,变成了越冬的麦田,麦田后面,无数的小楼,规划整齐划一,这个时节,竟然还有梅花开放,无数人走在江堤之上,身着棉衣,红光满面,笑容满面,孩子们在江堤上打雪仗,相互追逐,童真的笑声似乎扫清了一切阴霾。
画面递进,越过义川河,到达义水北滩,义水北滩更是漂亮,一座大湖之下,梅花遍地开,很多老百姓门上贴着春联,门口干干净净……
这样的场景——这个世界几乎根本看不到的场景,毫无征兆地升上了济州城的天空,所有人如观仙景,所有人头脑中都盘旋着不可置信的念头……
如果没有先前那幅投影,他们绝对不可能相信,这是三年前还破败不堪的海宁江滩,但是有了那幅投影,他们不信也得信,因为这地理山川,这海宁城旁边的场景,跟先前那幅投影一模一样。
山未变,江未变,古城没有变,变的只是这道伤疤……
林苏的声音轻柔而过:“这,依然还是海宁江滩,苏兴实业,办工厂,纳流民为工,改家乡风貌,到如今,海宁江滩人口扩充至五十七万,计十三万余户,户户有小楼,家家有余财,冻死、饿死、被洪水淹死的惨痛记忆,全部成为历史,李宗师,以你看来,此是否算是仁道之‘知行合一’?”
李济生猛然站起:“林宗师短短三年之内,让海宁江滩变成如此人间仙境,谁敢不承认此为仁道之‘知行合一’?老朽深敬之!”
深深鞠躬。
周亦方脸上又青又白,完全说不出话来。
他本意是给林苏出个难题,将林苏戴在他家陛下头顶的伪仁之帽重新送给他,但是,林苏却来了这一手,这一手一出,林苏真正换得了李济生的敬重。
又岂止是李济生一人?
满城百姓心头全都大浪翻,遭受了十二级台风的横扫!
大隅今年是如此的艰难,各行各业都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,哪怕是富户都没有余粮,穷人更不用说了,他们的死亡率高居历年之首。
官府之人四处传播,说造成民众如此苦难的原因是因为大苍,大苍新君残暴至极,大苍林苏恶魔一般,他们完全失去了圣道之仁,化身地狱恶鬼,他们还有意攻占大隅,一旦他们占领大隅的国土,你们就会知道,纵然是目前缺衣少食的处境,也是你们这一辈子生活的天堂!
这种宣传方式是有效的!
百姓也觉得哪怕缺衣少食,也比战乱之时人命不如草要好得多——知足了,不折腾了,民怨得以平息。
此外,他们中也有许多人对林苏这个名字从不认识到认识,从认识到痛恨。
但是,林苏这一手一出,有很多人改变了观感……
他们突然觉得,如果林苏真的占了大隅,是不是意味着大隅的民众,也有机会一步登天?
理想或许虚的,现实永远是实的……
林苏面对李济生的鞠躬,也鞠躬相对:“海宁江滩,义水北川大改造,虽是苏一手促成,然而,本质上还是小仁!只因他们的改变,源于林家几家工厂的输血。”
李济生心头怦怦跳:“林宗师过谦也,一惠,济百万民,如果为小,天下何为大?”
林苏道:“我大苍近日出台了三大国策,分别是税制改革、民生救助以及法制改良,此三大国策之下,大苍每一日都在发生惊天巨变,此方为真正的大仁!”
这话一出,周亦方一下子窥见了反击之机:“大苍国策,听闻乃是林宗师亲手制定的?”
“是!”林苏坦然而认。
周亦方笑道:“听闻其中真正的核心,就是取消文人之特权,大苍对文道如此之轻慢,难怪圣道难昌也!”
“圣道难昌?”林苏呵呵一笑:“却不知周大儒从哪里得出如此结论?青莲论道,我大苍一举夺魁,叫圣道难昌?今年殿试,我大苍圣进士名额三百六,你大隅只有八十一,我赐进士名额一千二百人,你只有三百六,你昌还是我昌?”
周亦方又一次哑口无言!
满城文人,全都脸色发青!
今年殿试在即,殿试名额也已经发布,大隅文人如果有心头气不顺之处,大概就在这里了。
以前,大隅跟大苍同为四大,进士名额都是一样的。
而今年,大苍凭借青莲论道的一举夺魁,获得了接近四倍的进士大儒名额。
以往同一平台上的另一国度,突然之间高高在上!
你周大儒还敢说人家文道不昌?你要多昌?你说话过不过脑?你这是自取其辱!
林苏接着道:“至于取消文人特权,以全税制,我大苍国亦有些下三滥的文人反对声浪甚烈,我林苏的回答是:圣云,民为贵!可没有说文为贵!圣亦云:士者,通天地阴阳之道,动而世为天下道,行而世为天下法,言而世为天下则!替天宣化,道为己任,忘一己之私身,作天下之公器……士人,自诩为士,要特权而不愿意承担社会责任,乃是对圣言之违背也!”
毫无征兆地,已然消散的青莲,再度集中在林苏的脚下。
他这一言,再次道境花开。
周亦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青莲,不敢再辩……
满城百姓议论纷纷……
对林苏的论调几乎一边倒地支持……
而那些文人,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,有人支持,有人反对,支持的人义正辞严,反对的人却有些底气不足,有迹象显示,经此一论,大隅民间将会掀起一场声势浩大且旷日持久的大讨论,关乎税制……
周亦方长吸口气:“林宗师之论,的确惊世骇俗,然而,治国岂是书生意气?敢问大苍经林宗师妙手调制,可还顺利?”
这话,又是一着反击!
你的国策,我在大隅可是知道的,反对的声浪都快翻天了,你总不敢说顺利吧?整个大隅都等着看你的笑话!
林苏道:“不好意思周大儒,你大概会有些失望,我大苍国策的施展,顺利得很,民众地租普降至两成左右,百业兴旺,民生大幅度改良,国税收入,竟然在去年基础上翻了三番!国库亦是前所未有之充盈。”
“地租普降,商税亦降,国税总量竟然翻了三番!传言中林宗师乃是算术宗师,此传言只怕有些言过其实!”周亦方站起:“老夫告辞也!”
李济生站起相送,林苏双手比划了个送别之礼,连欠身都懒得欠。
李济生缓缓坐下:“林宗师所论之治国,即是‘大仁’之论?”
“国?何为国?”林苏轻轻一笑。
李济生慢慢抬头,接触到林苏的眼神,这眼神有几许神秘……
林苏放下茶杯,补了一句:“故国……是国否?”
李济生全身大震……
故国是国否?
短短一句话,他心头大浪翻,他真正读懂了林苏见他的含义,这层含义周侍郎在时,没有人提及,周侍郎一走,他立刻就说了,这一说,这个楚国遗老完全不在状态……
林苏缓缓站起:“李宗师可知我林某为何在入大隅第一站就见你?”
李济生也慢慢站起:“为何?”
“想请你在合适的时机,过零丁洋一游,亲眼见一见今日之大晋!且看这片久经战乱之热土之上,能否窥见仁字真容……此窥,无关立场,无关敌我,仅是仁道之探讨!”林苏深深一鞠躬:“再会!”
他的手一起,文界金舟重现……
“你第二站欲会何人?”李济生道。
“梅山今日花尚好,正可踏雪赏芳菲!”林苏声音一落,手轻轻一动,牵起毕玄机,踏空而起,破雪而飞。
大隅皇宫,雪在下,风在吹,李炽一巴掌按在面前的龙案之上,半躬身形久久不动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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